时间:2017-01-11 来源:紫砂之家
你是怎样从正常人变成壶疯子的?
一开始你肯定是被人拉下水的。
你还年轻,五色迷目,难免嗜鲜好腴,一颗心不大安分,熙攘红尘里的富贵烟火、丝竹管弦,实在热闹得紧,也有趣得紧。
你不大看得懂那一把把黑黢黢的紫砂壶,虽然你偶尔也喝过里面的茶,但只为解渴,你不懂喝茶,自然也不懂壶。
人家跟你说这壶怎样的安顿身心,怎样的破人孤闷,你心里很纳闷: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干什么?欺负我没读过书吗?
但你接下来偶尔也会念叨壶了,回过头来细细琢磨着,确实有那么点儿“味道”。
这个“味道”最早源自于你的记忆。
小时候,你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。家里就有一把不知道祖传了多少年的寿星壶,不但粗,还拙。
每天夕阳西下,爷爷荷锄归家之时,奶奶必定会抓一把粗茶扔进壶里,再小心的搁一勺白糖,接着浇上滚烫的开水,盖好壶盖闷一会儿。
爷爷到家了,这茶也候得差不多了。刚放下家伙什儿,爷爷就接过奶奶沏好的茶,咕咚咕咚灌进胸膛,用来抚慰一天的疲惫。
太多的风霜、劳累、困顿,仿佛都在那把工艺粗糙、样式僵板的寿星壶里,壶里的茶喝得见底了,精气神也就回来了,日子,就又有了奔头。
后来,爷爷老迈得握不动锄头了。在农人朴素的生活观念里,只有真正上了岁数的人才可以不事稼穑而享享清福。
于是,爷爷背着手踏进了镇上的茶馆。
就是在那里,你认识了老陈头,一个喝茶持续了小半辈子的老人。
他每天清晨就来到茶馆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几乎从未缺席。伺候老陈头的那把壶,你后来晓得了,叫做子冶石瓢。
你听茶友们议论,老陈头年轻时做过教书先生,文革时被打成右派,挨了批斗,现在孤身一人,每天除了上午来喝茶,下午就教几个细伢子写毛笔字。
你还听说,老陈头骨头硬得很,人也倔,在这一群精神矍铄爱聊天的老人里面,他的沉默显得有些不大合群。
你觉得他坐在那儿,像极了一把子冶石瓢。
有一天,老陈头喝茶的位置空着了,但没有人占他的位置,好像他还在那里喝茶,后来许多天,老陈头一直没来。
大家终于知道,老陈头来不了了。
奔赴黄泉的路上,他没有来得及带上那把喝茶的老壶。
你爷爷偶尔谈起他的这位茶友,并没有太多伤感,你以为他会叹一声“人活一场空”,而他只是很平静的说了句:
“命,都活在了壶里。”
你经常回忆起爷爷和老陈头,你也经常回忆起那一把寿星和一把石瓢。
但他们并没有成为你人生的指导,有时你会沉溺在某种深邃里而感到迷惘;但有时则在其中,找到一种真正朴实的宁静。
你真正开始与紫砂壶有了接触,是在很多年以后了。
你给一位宜兴籍朋友帮了点儿小忙,对方为表谢意,送了你一把紫砂壶。
那是怎样的一把壶啊!它不是你从小见惯的乡坯,而你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感受,就觉得它静静立在那里的样子,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惬意。
对,就是舒服。
你忽然发觉冯小刚有一句话说得很好“到了我们这个年纪,‘舒服’是我们对一切美好事物最高的评价”。
虽然你还年轻。
你小心翼翼地把壶倒过来,印章赫然在目“张X制陶”。
不久,你得到了一个消息,壶艺泰斗顾景舟与文人吴湖帆、江寒汀合作的一把大石瓢壶在拍卖会上以1200多万的天价落锤,在紫砂收藏界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那年仲秋,你拔冗远行,第一站去的就是宜兴。
你要去看看宜兴的紫砂,看看那里的壶有没有新闻上说的那么玄乎。
你有些疑惑,到底是什么工艺品,能够在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间自由切换。
既可居庙堂之高,又可处江湖之远。
宫楼馆阁、茶室书坊、竹篱茅舍,无处不容。贤人雅士也好,贩夫走卒也罢,无人不喜。
走在陶都宜兴的大街小巷,只要你稍加留意,便可以看到琳琅满目的各式紫砂陶器。
一些普通的门楣,寻常的宅邸,推门进去,没料到竟是一个叹为观止的紫砂世界。
世代相传的壶艺,于平淡中彰显出博大与丰厚,新的老的故事都在壶里。
你似乎领略到了一点宜兴的风土,解读了荆溪的湖山。当然,你不忘特意去拜访印章上的那位张师傅。
张师傅的工作室远离闹市,一路寻来,山光水色,金风白露,别有一番风景。
来到屋前,不想他正在院中攀架摘瓜。你说明来意,张师傅并未停了手上的动作。
你放下伴手礼,连忙上前帮忙。
说来奇怪,你并未觉得被主人怠慢,反而有一种探望故交旧识的亲切之感。
忙了一会儿,张师傅精神极好,兴致也高。他用竹杓取水煎茶,邀你品茗赏壶。
张师傅的壶做得极好,肚子里墨水也多。
你像一个小学生瞪大了求知的眼睛,细细听他讲述着这些茶壶的名称、来历、典故。
你混沌的思路开始有些清晰,渐渐了解了紫砂壶的一些基本常识——原来竟有这样深的学问呢!
但张师傅绝不是一本机械的教科书,你隐约觉得这一趟来得太值了,让你碰到了一个有着名士风流的做壶人。
他说,一物有一物的美,只是凡人昧于世俗的价值,往往失去了领略真谛的契机。
他还说,泥料的品种、制作的手艺、烧成的火工,常人总以为这就是一把壶的优劣所由,其实每一块泥,每一把壶,都有着它自身无可取代的回味。
茶烟袅袅中,你想起了那诗句“圣朝已知贱士丑,一物自荷皇天慈”的感慨。
觉得天地无论贤愚酸苦而一律包容的温暖充满了胸臆,而那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,实已无需分辨。
那天张师傅亲自下厨,说是“食野之苹,我有嘉宾”,定要你尝尝他的山野村蔬,于是你一直做到夕晖暝暗,才起身告辞。
你忽然想通了,决定不去其他地方了,在宜兴,枕石醉陶已经足够。
你开始出没于各个店铺或工作室,购买不同的壶。打道回府之后,一把一把摆在案头,就像刚学会做饭的小孩子一样开始养壶、泡茶。
你觉得这壶真好,可以暖手温心,可以怡情养性。
买了壶,自然要买茶叶,要买茶海,还得买个博古架,有了这些,书房茶舍怎么也得相应布置得雅致一些吧。
这一切破费不少,你囊中羞涩,只等下一个月的工资。
下个月工资一到,赶紧揣着就跑到宜兴去了。
你在各种紫砂壶之间穿梭,一边肉痛银子,一边却管不住买买买的手。
你像护送老佛爷回宫一样把壶运回了家,一个人坐在家里,摸摸这把,摸摸那把。
晚上睡觉也不踏实,有个什么响动就汗毛倒竖,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跑去看你那些个宝贝。
你的生物钟被打乱,你开始感叹你上当了,这一切一定是个阴谋,就为了把你拉下水,而促成这一阴谋的种子,从童年起就悄悄埋下了。
出于对紫砂壶的迷恋而爱屋及乌,你从此戒了零食,改喝茶。
下了班,也不再和狐朋狗友出去厮混,马不停蹄的跑回家侍弄你的壶。
朋友圈里,别人都在秀房子秀车秀恩爱,而你,只有秀壶。
你在朋友眼里,成了个“怪人”。
你兴致勃勃的环视着你的宝贝,分辨着哪把是合欢,哪把是井栏,哪把是德钟,哪把是文旦。
光器有几把,花器有几把,筋纹器又有几把。
等你如同将军巡视列队的士兵一样巡视完了,你发现壶还不够。
而你早已因为买壶而囊中羞涩,只能忍住欲望,安慰自己“凡事适可而止”。
你终于变成了一个壶疯子,你收藏喜欢的壶,走进每一把壶的灵魂深处,去倾听它们的故事,它们的喟叹。
你的生活里离不开壶,就像离不开柴米油盐一样,你疯狂的势头还没有堵住,你在等待一个沉淀的过程,等待你不去刻意追求而能将壶自然融化在你的性情、气质和禀赋里的过程。
等你从壶疯子的状态中平静下来,你会发现,你从容淡定的眉眼,像极了一把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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