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2007-02-10 来源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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蟾蜍莲蓬壶(1957年) |
代表作品《蟾蜍莲蓬壶》在创作时又横生了一些枝节
在1957年到1959年这短短的2年时间里,
蒋蓉的创作进入了一个多产高峰期。
《大水牛》在1957年的盛夏走进
蒋蓉的雕塑系列。牛,对于世代耕作的农民来说,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上帝;从现存的照片上看,
蒋蓉的江南水牛体现着奔放简洁、朴实浑厚的意象,她不仅赋予了它天地间最勤劳的忍者形象,同时也包含着她对青天之下、黄土之上辛勤劳作的父老乡亲的深切感情。但她的水牛不是从创作理念出发,而是在长期的观察与高度概括提炼中呼之欲出。就像清初的文人画家八大山人朱耷,一生心怀对明朝覆没之隐痛,常将悲怆慷慨之情发泄于笔墨之中,那种不拘成法、苍劲逸秀、怪诞中流露出的通俗的温馨谐趣,恰恰来自于民间文化的熏陶。学院派的先生们也许应该研究一下这个课题,为什么一个没有学过一天素描的民间艺人,能够空手做出如此逼真的雕塑?生活直接的启蒙与暗示会让他们逾越那些约定的障碍,就像惟妙惟肖的“泥人张”,活灵活现的“杨柳青”,还有那些
瓦当、面塑、泥塑、剪纸……它们的根须深深扎在民间文化的沃土里,通体洋溢着一股乡土艺术的充沛元气——民间工艺美术和宫廷、宗教、文人、士大夫美术看上去各有出处,但它们并非是泾渭分明的河流,它们往往会在行进中交汇,组合成浩瀚的中华民族文化。
一种癖?一种无可替代的生活必需?离开了紫砂,
蒋蓉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一样;没有了魂魄的生活将会颠覆寻常岁月的一切意义。审美记忆里的《荷叶螃蟹盘》《蟾蜍莲蓬壶》《竹春壶》《
段泥竹根壶》《松鼠大栗杯》,都是她这段时间里井喷般的作品,而其中的代表作品《蟾蜍莲蓬壶》在创作时又横生了一些枝节。
人们先是看到
蒋蓉在精心饲养一只硕大的蟾蜍。有人就说,看啊,蒋辅导在蛤蟆身上打主意了。作为一句笑话这并无恶意,不过日常生活中的蛤蟆往往被人们加上了一个“癞”字,人们在形容不可能得到的事情时,就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
其实
蒋蓉是因为被那一折古老的民间传说感动。她特别喜欢那个南海龙王的女儿巧姑,当她趁着父王外出,就变作了一只金色的蟾蜍跃出桃花溪白龙潭,伏在一片翠绿的荷花叶上观赏四周的景色。此时,
蒋蓉的心头便涌动着一幅画面。她要塑造一只美丽的金蟾,栖息在嫩绿的莲蓬上,一个好奇的清朗的世界,全都在它的眨巴的眼睛里闪烁。
一只来自附近水田里的蟾蜍登堂入室,成为
蒋蓉家的新宠。那些螺蛳、蜗牛之类的邻居不情愿地给它腾着地方。
蒋蓉喂它吃饭,它不吃;连续几顿不吃,
蒋蓉有些急了,她反复地、轻轻地对这只小东西说:“我不会为难你的,帮帮忙好吗,等我搞完了创作,我就放你回去。”蟾蜍瞪着她,下巴一鼓一鼓的,咕噜了一声。
后来是一位老农告诉她蛤蟆吃地狗。地狗非狗,乃是江南水乡一种异常活跃的四条腿带尾巴的蝼蛄,当一些可怜的地狗终于成为蟾蜍的美食的时候,一直在旁观察的
蒋蓉发现,这只呆头呆脑的小东西在偷偷地笑。它捕食时那一瞬间凶猛的神态,让
蒋蓉得到了某种先前从未有过的启示。她发誓要把这种神态传达到壶上。
癞蛤蟆能否入壶?一个近乎荒唐的课题在7位老艺人之间展开了讨论。花货素饰器高手,有“陈鸣远第二”之称的裴石民沉吟许久,不置可否;
顾景舟的意见非常鲜明,如此大不雅的东西,简直有碍观瞻;莲蓬何物?蛤蟆何物?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怎可合入一壶呢?
或许他对翠鸟情有独钟,这一次他又提出要用翠鸟替代蟾蜍。
朱可心说:“景舟啊,你怎么老是放不下你那翠鸟呢?”一句话把大家逗乐了。
王寅春想了想说:“只怕这蛤蟆是有出处的吧!”没容
蒋蓉开口,
顾景舟就抢着说:“刘海戏金蟾,谁不知道这个典故呢?无论如何,紫砂壶上爬着一只蛤蟆,看了实在不舒服,不美!”
蒋蓉最大的本事是不争辩。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无论
顾景舟如何反对,她心里那只美丽俏皮的金蟾一点也没有逊色。
其实,熟悉
顾景舟的人都知道,他只有对自己看重的东西才认真,他越认真就表明他越看重。他反对
蒋蓉以蛤蟆入壶,绝对是真心的意见。或许在艺术上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,但他们仍然论争,以他们特有的方式。他们在乎的不是谁占上风,而是论争本身带来的碰撞、磨擦、砥砺、互见。有时他们的论争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深度对话,他们各自的艺术就在这碰撞中提升、完善;精神也在这碰撞中得到一种满足。
蒋蓉的这把壶包含着一个多么深沉又多么缠绵曲折的故事
正当那只不幸的蟾蜍的命运受到挑战的时候,北京的高庄教授又来了。说也奇怪,高先生总是在关键时刻翩然而至。但这一次,他无意再做判官。而且他对7位老艺人能在一起心平气和地探讨艺术,感到十分欣慰。手工业技艺各自封闭,排他性强,所以艺人相轻,比文人相轻更甚。金蟾与莲蓬还是如愿地扭结到了一起,成为一种民间审美的隐语符号,一种阴阳交感、化生万物的比喻象征。莲蓬壶体上的20颗摇动自如的莲心则表明着高洁与操守,当贞洁由生命的图腾逐渐蜕变成世俗的约定,从活生生的生命形态中剥离出来,成为一个民族可以接受的寓言,细心的人会发现,这些看似平常的物件里,有着中国人美好情感的寄托。
壶做好了。一张卷起的荷叶作壶嘴,一枝毛茸茸的荷梗带着花苞作壶把,壶底置起一支藕梢和两个
荸荠托起莲蓬,显得生趣盎然。而那只金蟾,毕竟是大家闺秀,她栖息在莲蓬上的仪态是优雅的,她在等待谁呢?樵夫刘海,那个令她一见钟情、又把她从凶恶的大蟒口中救下的平民英雄。
蒋蓉的这把壶包含着一个多么深沉又多么缠绵曲折的故事!
后来在宜兴民间有这么一个不太美好的传说折子,说是
蒋蓉为了拒绝
顾景舟,特意做了一把蛤蟆壶,意思是讽刺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
顾景舟一怒之下,做了一把《
僧帽壶》,表明自己宁愿做和尚,也决不要她这样的狂妄女子。
这个牵强附会的说法不仅粗俗,而且缺乏任何根据。
顾景舟的《
僧帽壶》制作于1980年,与
蒋蓉的《蟾蜍莲蓬壶》整整相隔了23年,而且最关键的是,顾、蒋之间从来就不是世俗意义上的那种关系。他们的为人,如清风明月,日月可鉴。
《蟾蜍莲蓬壶》的尾声部分又发生了不愉快的事。上世纪50年代末期曾经师从
蒋蓉的著名高级工艺师
谢曼伦,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插曲:
“蒋辅导做《蟾蜍莲蓬壶》,用了整整一个多月时间。壶做好后,送到窑上去烧,开窑后蒋辅导带我们去看,可是那把壶不见了!窑上的人都说没看见。蒋辅导就坐在那里流泪,她不会像别人那样骂人,也不到处去查找。后来她说,算了,就算是被我自己摔破了,我重做一把。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从来不抗争,什么都是自己默默承受。”
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细节是,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,
蒋蓉把那只瘦了一壳的蟾蜍轻轻地放进了水田里,蟾蜍并没有马上游进水田的深处,它朝
蒋蓉咕噜了好一阵,恋恋不舍地趴在那里目送
蒋蓉离开,如水般宁静的月华下,
蒋蓉的眼睛里有闪烁的泪光。
(摘自《花非花》徐风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