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油菜花

时间:2014-03-11 来源:紫砂之家

   大海般起伏的油菜花地在黄昏时静止下来。旺盛、青涩、浓厚,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呵,在遥远暮春的黄昏,就像是一种熟悉的人生,那么温暖,又如此寂寞。

  一个南方农妇的孩子在四月的午夜偶尔醒来时,会听见声音。奇异而芬芳的声音,轰响、浓郁,甚至带有些许的恐怖,充满了微小农舍外的整个世界。从屋顶的玻璃 天窗望出去,夜空透明,灿烂的十字花科的群星旋转。那一夜,这个男孩的梦里,波涛般涌溢了奇异而芬芳的激烈金色。这是成熟的四月油菜的花海。漫野遍河,旺 流如膏。他呼吸窒息,深溺其中。四月的男孩,遭遇了传说中堆满金子、光焰四射的古老平原。

  油,这种浓稠的金黄液体,和装在罐子内的红糖或白糖一样,在童年乡村的日常生活中,是金贵近于奢侈的佐料。“春雨贵如油”,形容某种东西“贵”的程度,在 诸物中选用“油”作为喻体,可以证此。记忆里闪显的故乡人物中多有缺乏油润的清癯面色,就像病白的上世纪70年代的阳光(因为肚内缺油,那时的人们普遍饭 量极大,交流时总会如此自然地听闻某人吃完3斤米饭后又毫无阻碍地嚼下了5斤焖山芋)。在乡村人家的灶台上,厚腻的油瓶和盛糖的罐子总是放置于儿童不易触 及的高处,不像粗粗咧咧的盐盆,白花花的,敞开在黑铁锅旁——油和糖,因为金贵,怕被家中的孩子偷吃。然而,真想偷吃的孩子毕竟还是容易获得它们的。偷偷 地将糖拌在粥里或和在开水中吃喝,更有嘴馋的,撕一张作业纸包上一勺子糖,在满是菜花的上学路上偷舔。油不便携带,一般是在下午吃点心时(这个时候大人都 不在家)搬张凳子取下油瓶,偷浇进中午剩下的冷饭中大吃,这样的油浇饭再就两块萝卜干或几筷冰凉的炒青菜,也是异香扑鼻,令人胃口大开。关于油,还有一则 至今被人当作笑话传谈的真实故事。两个村人有机会被镇上油厂招去打短工,油厂告诉他们,在厂内干活期间,油免费敞开供应,能吃多少就吃多少,但不允许带回 家中。两村人听后心花怒放,吃饭时,把油当汤一样浇在饭上,结果晚上回去肚子就大拉特拉,出来的尽是汪汪的菜油。

 

  我熟悉油菜花地这个广阔秘密而又生动丰富的世界,像微微起伏的植物大海,旺盛、青涩、浓厚地射出无数花叶的香气。金粉的花蕊高过孩子头颅。从村庄出发,沉 淹在花浪叶波底下的田埂更加细长并且难寻。这座大海的内部,纷披的枝叶缝间,是一望无际的圆柱形粗壮的青色茎杆。茎与茎之间,硬壳的笨重甲虫缓缓爬行,硕 大健壮的花斑田鸡神气地跳跃,特有的一种敏捷、轻灵的青翅小鸟,则在细枝与细枝间不停飞动,叽叽唧唧地呼朋引伴。油菜地里的响铃草、稗草、缠缠藤等牵连不 断,用不着镰刀,随手扯上几把,它们很容易地就能塞满我们的草篮。只要是从油菜花地的田埂上钻出来的,所有人的头上、鼻上、肩上、衣摆上,便都沾满了掸也 掸不去的金黄花粉,像祠堂高台上过年时演的旧戏人物。蜜蜂幸福的飞行,则在这座植物大海的外部(整座的大海,都是这种可爱昆虫的蜜源)。蜜蜂的记忆,应该 是每一个在南方乡村成长者所不能忘却的。嗡嗡的鸣音,首先是村童最初的无法推避的音乐启蒙。还有捉蜜蜂的经历。等肥胖的身子专心地弯伏在菜花上之后,就小 心又迅速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,塞进早就准备好的深茶色的玻璃空药瓶内——从家中杂乱的抽屉内翻出,再顺手摘一朵菜花放入,盖紧在顶端已钻好一个小孔(以供 透气)的塑料盖子。蜜蜂捉住了,看着它在禁闭的空间内爬动、飞翔,小小的心就十分满足。在童年的蜜蜂游戏中,被蜇总是免不了的。蜜蜂屁股后面伸缩自如的那 根尖刺令人害怕。有汗毛的皮肤被蜜蜂刺中后,我们的办法是,忍痛赶紧从菜地跑到窑场,从露天的釉水缸内抓一把湿釉泥涂在疼痛处,等釉泥在太阳下晒干后剥 下,被蜇的皮肤就不痛了——剥下干釉泥时,皮肤内的针刺也就一起被拔了出来。(更便捷的办法是在被蜇处贴橡皮伤膏药,一贴一揭即可,但橡皮伤膏药太奢侈, 我们一般很难弄到。)蜜蜂在花海上空飞舞,像圣洁的为酿制甜蜜而辛勤劳作的乡村天使。对于这群圣洁的天使,我们有时也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——残忍地撕断 它们软热的身子,为的是吃到屁股后面的一滴微蜜。

 

  ……大海般起伏的油菜花地在黄昏时静止下来。旺盛、青涩、浓厚,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呵,在遥远暮春的黄昏,就像是一种熟悉的人生,那么温暖,又如此寂寞。

祥瑞-徐暗华刻绘

董亚芳 原矿清水泥《祥瑞》

  油厂散发的有些闷浊的浓香,几乎覆盖了大半个乡镇。叶互生,多分枝,总状花序,颜色为触目惊心的金黄,多产于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区,从油菜(家乡主要的油 料作物),到油(乡村灶屋的金贵佐料)的过程,就在坐落于乡镇边缘的油厂内得以最后完成。大片大片燥白的水泥晒场,一排又一排高大的红砖仓库,一仓库又一 仓库满满堆到屋脊的黑色(间杂褐黄和暗红)的油菜种子——少年时推着板车去用菜籽换油时所留刻的油厂印象,至今强烈而鲜明。像沙山崩泻一样磅礴疾流的黑色 细籽,让一个男孩深深地体验到了由大地和劳动所诞生的壮美。崩泻,交替着凝固,这些屋顶底下连绵起伏的黑沙之山是短暂的,通过电流机器的滚转,它们最终将 转变为河,闪亮金澄、奔涌澎湃的无尽油河。——四季晨昏,清贫的乡村得到了自己的滋润。

  童年……青春……生涯,我热爱它们拥有过的热烈背景:一种液体的作物或遍布整个南方乡村国度的铜云花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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