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紫玉金砂》第三章(1)

　　四月初八那天，潘天赐带着潘四公子同往扬州知府焦湛之新近落成的“四桥烟雨”花园赴宴。潘天赐被焦知府让进小厅，与几名官员晤谈，潘公子乐得自在，在园内尽兴玩赏。虽然他在京城里豪门大宅、王公府邸见得多了，但却尚未见过扬州的名园。只见这座“四桥烟雨”极尽匠心，巧夺天工，既有苏州园林的精雕细琢，又不失天然山水的风韵。虽做工考究，但却丝毫不露半点富贵人家的俗气，回廊迂曲，流水回旋，假山、凉亭、小桥点缀其间，如同丝带上的珍珠，环环相依，景景相生，着实令潘公子感叹“此园只应天上有”。

　　冯师爷在一旁陪侍，路过一堵白垣青瓦的围墙时，忽然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传来，并伴随着《牡丹亭》的唱词，音色圆润清丽，显然歌者是女伶，而非扮演旦角的男优。潘公子感觉那歌声动听，于是向前凑了两步，透过墙壁间用黑瓦镂制的空心花格子向外眺望。花窗不高不矮，恰与视线平齐。

　　“公子，这道花窗，名为‘什锦空窗’，为的是女眷不便抛头露面，就透过这里看戏。”冯师爷似乎看透了潘公子心头的疑惑。

　　二人绕过花窗，走近戏台，潘四公子望着那戏台上展喉而歌的女伶，心中蓦然一震。见那女伶虽然戴了行头，身穿戏装，那身段仪态，却似曾相识，举止更显得柔而不媚，丽而不俗。他不由得看得痴了。

　　“淮扬之地，竟有如此晶莹剔透的女子。”

　　冯师爷似乎又看穿了潘四公子的心思，连忙解释：“扬州历来青楼林立，千家养女先教曲，十里种花算种田。”

　　潘四公子对冯师爷的话置若罔闻，却对着台上鼓掌道：“好！好！”

　　冯师爷又忙说：“那个唱《牡丹亭》的，名字叫柳叶，她是扬州的第一美女，多宝巷莲花书寓的头牌。”

　　“昔我往矣，杨柳依依。柳叶……柳叶……”这位女伶的名字，使潘四公子心头又是一震，他沉吟着这个名字。

　　“少爷……”见潘四公子依旧痴望着戏台上的柳叶，冯师爷暗自笑了笑，仿佛明白了公子的心思。

　　“天下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啊！”潘四公子暗叹道。他终于认出，柳叶竟然是自己那天在佛殿门口相救的素装姑娘。

　　待他思绪微定，再次抬头观望戏台时，却见柳叶已经一曲唱罢，正跟着焦府的管家向后堂走去，于是急忙问道：“那是……叫她去哪儿啊？”

　　“准是到小屋去唱堂会。焦大人就好这一口。”冯师爷殷勤地说，“他拿来招待咱们老爷的，是外面听不着的段子。少爷，走，听一段去，听一段！”

　　潘四公子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：“我还是不去为好。”

　　小厅之内，潘天赐正与焦湛之品着香茗，谈些闲事。焦湛之用来招待潘天赐的，是一把出自名家之手的紫砂壶，令潘天赐赞不绝口。而焦湛之自用的，却是一把镶珠嵌宝的纯银茶壶，据他自己说，是波斯国一位王子送给他的。他原想用这手富贵压倒潘天赐，但此举在潘天赐看来，却如同暴富的土财主一般俗不可耐。

　　眼看话不投机，好在这时焦府管家带着柳叶走进小厅。柳叶对着二位大人见过礼后，在一边侧身垂首而立。焦湛之指了指潘天赐，介绍道：“柳叶姑娘，潘大人是本府的贵客。你给潘大人唱一段外面听不到的，如何啊？”

　　“不知潘大人要听什么曲子？”柳叶低声询问。

　　“今天大家高兴，那就来段尽兴的。”焦湛之一时也没了主意，他望了望身边的管家。

　　“柳小姐，就来一段《十八摸》吧！由小二姐入洞房开始。”管家提议道。

　　“那就唱一段《十八摸》吧！”焦湛之也兴致盎然地拍着大腿叫起来，已是少了几分知府的体面。

　　若不是强行咬了咬下唇，潘天赐险些笑出声来。焦湛之点的《十八摸》，是流行于娼寮之间极其淫猥的小调。仅此一言，便将身为“捐班”的焦湛之那暴富商贾的市井粗俗之态毕露无遗。

　　“回大人的话，小女不敢从命，也不会此曲！”

　　两位大人闻言都感到意外。

　　焦湛之疑惑地问：“身为出类拔萃的名伶，竟也有不会的戏文？”

　　“此类淫词秽曲，奴婢没有学过。”

　　柳叶那口气卑微但骨子里刚直的回答，令潘天赐骤然刮目相看，暗忖：“此女不俗。”

　　“你是既不卖身，也不卖艺喽？”焦湛之见柳叶当着潘天赐的面驳了自己的面子，心下一股怒气已升起来。

　　“奴婢跟多宝巷有约，卖艺不卖身。”

　　“点你个曲子，就是让你卖身吗？”焦湛之质问的口气中，已隐隐带着杀气。

　　“回大人的话，奴婢自幼学曲，学的都是典词雅曲。大人点的段子，奴婢确实没有学过。”

　　“放肆！一个臭戏子，竟敢在本府面前摆谱！点什么，唱什么，哪来那么多废话！”焦湛之暴怒地喝道。

　　“回大人的话，奴婢确实不会此曲。请大人另请高明。”柳叶的话音虽有些颤抖，却全无屈服之意。

　　见柳叶几次三番顶撞自己，焦湛之终于忍不住暴跳起来，一叠声地怒吼：“你是给脸不要脸哪！来人！押起来！把这贱人给我带下去！”

　　管家“喳！”了一声，正准备动手，却听潘天赐缓缓说道：“慢点！焦大人，今天是贵府喜庆的日子，你又何苦跟一个女伶过不去呀？她不会，就不要勉强她了。更何况，我对那个什么摸啊也不感兴趣。我看这个小女子长得还可人哪！这样吧，你把她送到我府上去，让她给我唱一段《长生殿》……”他回头望了望柳叶，“《长生殿》你总会吧？”